向西屋
题目,我得最先释然;否则让人坠入云雾,作无谓的考证,更免得让人误会我故弄玄虚。所谓“向西屋”,就是我出生之村庄,因其屋多朝西,故名。偏于一隅,弹丸一般的乡间小村落,自然无法在地图上查看;于海滩淤泥堆积改良而成的年轻村庄,根本无法在历史的教科书上占有一行文字。然,我生于斯、长于斯,免不了一些依恋,一些乡思;故而,附庸风雅,叨唠几句。先祖希川公,自石桥头镇单枪匹马来到这个不毛之地,开荒、创业、成家、繁衍。有存放在院子那缺口的石臼为证。老辈每每指着它,对晚辈炫耀道:老祖宗就是挑着它来到这里的。石臼,当然是昔日生活不可或缺,但更重要,却是一种扬威:想在人生地疏处站稳脚跟,孔武有力的手脚、腰杆,远比秀才的“之乎者也”实用。从几十里外肩挑百十斤的石臼徒步而行,沿途村民见了,日后谁敢觊觎!全庄蒋姓,隶属于石桥头蒋氏大族;那里立有蒋家祠堂,并藏有详尽的家谱,和溪口蒋氏同奉宜兴函亭侯蒋澄公为始祖。据说,其墓尚在宜兴,可我至今还没见过。一个家族,绵延千年,甚至数千年;其中曲折故事,真是道不尽、说不完。我们并不知道两族之间渊源到底有多深,但我们一直以溪口蒋氏为荣,即便是在“文革”那段特殊的岁月里。攀高枝了!可谁让你——溪口,风光如此秀丽,并养育出蒋公中正呢!祖上并非为官告老还乡,当然无巨资修建庄园以光宗耀祖。家业的积累是点滴的、缓慢的。大约繁衍了五、六代的样子,到了我的曾祖一辈,各家手头稍有宽裕,于是出资修建成“向西屋”。待我懂事时分,规模已达十四、五户人家。房屋为木质结构,二层的“畚斗楼”,所有房子均连在一起,像个特扁平的隶体“山”字。南“峰”状如土包,无法比拟于北“峰”之挺拔;中“峰”隔开,分南北两院,有穿厢串联。故而,即使老天瓢泼大雨,你也能穿着布鞋,从最南端的大伯公家,沿着廊檐串门到最西北角的五叔家,保证你滴雨不沾。南院户数少,孩子少;北院户数较多,各家孩子也特多,其势力自是我们南院所不及。南北两院各自围成一道地,西面自然开放成出入口,归属泾渭分明。晾晒、纳凉、戏耍其间,当然,更是红白喜事聚集之好场所。如果北道地“吃紧”而“倚重”南道地,虽多和谐,但有时也免不了“牙齿咬舌头”——争吵几句。不过,真正吵得凶猛者,并非两院间,而是南北各自的院子内。真是“距离产生美”!公用的祠堂设在北院中央,不过,我更愿意呼其俗称,并定位“藏间”二字。因为我从未见过祖宗的牌位,里面只是两旁人家堆放的杂物、农具、器皿。近水楼台先得月!与其白白空着,倒不如见缝插针,以尽其用。因身处南院,故而对其有较为清晰的脉络。南院,为曾祖父永保公和其胞兄永莱公所有;永莱公在北,永保公靠南,接壤于一间东西走向的穿厢。永莱公生一子,永保公生三子;祖父于三兄弟中居中,分得一间楼房和那爿“穿厢楼”。据父辈的叙说,曾祖父除务农外,兼做米糠生意。大概是有些资产的,当年还专门腾出一间设立厅堂,置办桌椅招待客人。除了房产分割外,当时留有三件家俬公用。这三件家什延至我父辈议价抓阄析产,这事我是亲历现场的。我家遂愿,得母亲朝思暮想之八仙桌。此桌新近为我打磨重新上漆,并于嵊州特配四张仿古太师椅。一日,我于桌旁,对着分坐左右的侄儿和儿子说:此物乃维系手足之见证,我辈定是不再分产。这样的庄园,今日也许视为稀罕;可当年却最普通不过,当作“四旧”以破除。背后横亘着一条南北走向的长河,河面不宽却能通达东海。涓涓细流入大海!何况,我们离海那么的近。夏日我们戏水其中,大旱天下到河底捉些小鱼小虾。南北各置一水埠头,供洗刷之用。去埠头不必绕道庄外,因有东西走向的穿厢作走道。穿厢,西端连着南道地,出东端即为长河。狭长的穿厢上为我家所有,是我老奶奶起居之场所。庄子两侧静卧着水渠,流淌着灌溉用水,颇有“渠水绕庄廓”的意思。庄园正前方,也即西面,是一片茂密的竹林,左右各留缺口为人们出入之主通道也。站在廊下,透过竹林稀疏处,看远处的日落,那才是世界最美丽的风景!这等景致确实很美!要是恰逢丰收时节,沐浴在夕阳下,看那金色稻田,波浪滚滚,这幅景色又当该如何赞美?除了三面的庄稼外,树木也不少。河岸长着密密的桑树、苦楝树。斜倚水面的桑树多采叶喂蚕,偶尔看见桑椹零星挂在树杈上,不过才“青里透红”就“杳无踪迹”,更别说让它有时间“红得发紫”。椭圆形的苦楝树果,偷尝过,其味甚苦,据说可以入药;惭愧!我至今未曾确认。和对岸小伙伴对垒交战,那可是绝佳的“炮弹”。爬树攀枝我不会,但运送“弹药”忙得不亦乐乎!庄里最高的树位于西南角,两个小孩才能合抱。树名叫不上,但它的果子却有个好听的名字,我们管叫做“啪啪梅”。绿绿的、细细的、圆圆的,像中药的水蜜丸;装进“枪镗”(自制的竹筒),另一头,用削好的竹竿猛一推,“啪”!“子弹”出镗,挺脆的,打在人身上还颇有“劲道”。果树特别稀少,水果,是否被当年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一块儿割掉了?惟一的橘树是我家的,虽然也被偷摘,但绝大多却能落入自家肚子。隔壁家后门有棵枇杷,常见其繁茂宽大的叶子,难见果实一眼;记得尝过一次,味道酸酸的。好像还有李子,其余真的没什么记忆了。可惜!现在这些树都荡然无存矣。我就这样成长于其间,谈不上茁壮,但确确实实长大了。有喜怒、有哀乐;有欢笑也有泪水,有快活亦有忧愁。童年,并非总是无忧无虑。衣食住行,普遍匮乏。但就住宿,低矮局促、拥挤不堪。特别是夏日,因为门窗朝西,整日的太阳西晒,房内如同烘箱一般;到傍晚时分,依旧热浪滔滔。白日尚好,可借道穿厢、走廊;而到晚上,蚊子肆虐,蚊帐低垂,躺在床上,拼命地摇着蒲扇,期盼入眠。立秋前后的酷暑最是难挡。各家在门口道地上铺上竹席,支起蚊帐,觅得炎炎夏夜些许凉爽。随着孩子们的长大,本就拥挤不堪的房子,而今,随时可被“挤破”。拆迁势所难免!村庄始拆于七十年代后期,始发者就是我父亲。父亲是地道的庄稼汉,不懂梁实秋那两间《雅舍》之闲适;只知道朝西的房子,夏日酷热难熬,发誓一定得面南而居。于是,义无返顾地予以拆除。开始,缓如蜗牛;继而,如乌龟追野兔;也不知什么时候却变得“动如脱兔”。1987年暑假,待我从省城返回,则夷为平地矣!孤寡的多嘴三婆和文高婆,迁入村公所以度晚年;随着离世,两位老人曾经来过“向西屋”的所有痕迹也就彻底消失了。就此而言,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岂能“封建”两字所能简单囊括?据父母说,每家都巴不得早日住进新房,自然没有人视老屋为生命,死活不肯离开的。老屋,在文人墨客眼里也许充满浪漫的,也许能触景生情,浮想联翩;然长居其中,低矮、昏暗、潮湿、闷热。又何其苦也!人非物也非!春风是否依旧笑桃花?家乡之月不会分外圆盈,家乡之水亦非格外清甜。只是,偶尔梦见儿时的小村庄,醒来尚有一丝淡淡的记忆。□
原稿:2006.02□
校对: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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